山阴公主2
第二天早上起来，贺准套上了一层温文尔雅的君子面具，也没有再对潘玠说一堆屁话。 他遵守诺言，把潘玠的东西都还给他，并告诉了潘玠父亲墓地的详细地址。 整个人谦和守礼得让潘玠都觉得疑惑，以为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没骗我?”潘玠疑惑地问。 “仁珪兄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骗你呢！不信你可以去看，伯父的墓地千真万确就在那处。” “呵呵，我当然会去看。” 他对着你也彬彬有礼地行礼，口称天师大人，丝毫看不出昨晚受了折磨。 离开贺府后，你们去了贺准指出的墓地祭拜，便决定回雒城。 来时二人轻骑而行，回程却多了许多物品。 潘玠看出了你有心事。 “阿雪，为何愁眉不展？因为你师兄吗？” 你刚才一直在想贺准、司马欣以及密信和裂缝的事。裂缝之事疑点颇多，而且你有一种直觉，这件事牵涉到一个很大的秘密。现在事情有了一点线索，你很想把这点线索抓住。 听到潘玠的声音，你回过神，意识到他刚刚问了什么。 “是啊，我师兄。” 潘玠法术稀松平常，调查这件事可能会很危险，没有必要让他参与。 “你师兄，嗯，是个英雄。为了保护一城百姓，战死沙场。被他保护过的人，都会记得他的。阿雪，不要太难过了。” 你回过头，看见潘玠关切的神情，他在努力体会你的情绪，试图安慰你。 “我以前以为，天师只做些祈福祭祀之事。虽然听说过与妖鬼的战争，但从未亲眼见过。直到那次，妖鬼之祸。我才明白，普通人能有和平安定的生活，是因为有人在抛洒热血。” 潘玠很认真的看着你，“被你们保护过的人，都会记得你们，都会感谢你们。” 潘玠直面过妖鬼侵略的残酷，体会格外深刻，这些话全部是发自肺腑。 你突然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我师兄，他真的很厉害。” “我刚刚上战场的时候，只有这么点高。”你比比自己的腰，“是师兄带着我。” “他那时候也不大，但已经在战场上呆了三年。他告诉我，每一种妖鬼的命门在哪里。还有很多，师父不会教的细节。” “我第一次斩杀妖鬼的时候，剑偏了一寸。” 那不是一场很大的战役，大概就是拿给你们练手的。 你在门派中练习时，手很稳，准头极佳，一直被夸赞。也许是被战场的冲天臭气熏得，你有点睁不开眼，剑就偏了一寸。 “我师兄也在和妖鬼战斗。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趁着一个空隙，一剑挑开了抓向我的妖鬼的爪子。” “还有第一次进入裂缝。” 罗山的环境和外界有很大差别，漆黑的泥土和血月。 “在罗山很容易迷路。那里只有血月，不能根据太阳或者星辰的变化来指路。罗山有一些植物，可以粗略地指示方向。” “书上画的样子，和它们实际的样子，不能说毫不相干，但也很有些差别。” “师兄带着我，一株一株的辨认。” “突然就遇到了大批的妖鬼，师兄带着我掉头就跑。” 说到这里，你有点忍俊不禁。 “我其实不想跑，只想冲进去干架。” 师兄在你头上敲一下，“阿雪你是个呆子吗？此时不跑更待何时，留得青山在啊！”一边扯着你的袖子，一边念叨“呆子”。 “最后还是被他拉着跑了，为此一天没有理他。” “他总说我整天板着脸，叫我多笑笑。” “他说笑一次给我一颗糖吃。我当时好生气，他居然拿这种哄小孩子的把戏哄我。” 说着，你从怀里摸出一颗喂给贺准的“毒丸”，嚼嚼吃掉了。 你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絮絮叨叨，不太习惯。 “我真的很想他。” 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阿雪——”潘玠叫住你，他比比你的腰，“你刚刚上战场的时候，有多大?” 你仔细回忆了一下。 “八岁。” 潘玠拉着马的缰绳，停住了。 他呆呆地坐马上，紧紧拽着缰绳。他双手握拳，紧绷的下颌微微颤抖，仿佛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他眼睛里有你看不明白的怒火，只觉得那双眼睛很亮，很亮。 于是你也停住了。 他眼睛里的怒火是那样强烈，但面对你时，他压低了声音，像对着一个娇弱的，易受惊吓的小动物。 “他们……他们怎么能?！八岁，和闵娘一样大！” 你想他解释，其实还好。当时你的法术已经练的很纯熟了，比许多大你很多岁的天师还要好，你并不会轻易受伤。而且，刚开始，你不会参加那些最核心、最惨烈的战役，只负责外围清扫工作。 “大家都很照顾我。” 当时你是个小孩，而且是个小女孩，在战场上很少见到这样的生物。你虽然不爱笑，但也很有几分可爱。大家知道你的身份是天师，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把你当成需要照顾的对象，比如时不时给你投喂一点零食。 “什么样的照顾都不会把八岁的孩子送上战场！你们正一道……你们正一道……亏我还觉得正一道是保护弱者的英雄！”他看着你，仿佛在看一个碎掉的瓷器，看一个被虐待的可怜小女孩。 正一道当然很好！ 从你记事以来，就在正一道。正一道的师长很严厉，但只要遵守戒律，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是一个孤儿，在正一道享受最好的照料，最均衡的锻炼，最优秀的教育，成为一名天师。 多少小女孩因为父母养不起被溺死在尿盆里，或者长到七八岁被卖去给别人当童养媳，就算长大成人，嫁了人，也要一辈子守着三从四德的规矩。 你没有在贫穷、疾病和灾难中夭折，平安长大，你能修炼法术，不必被困在世俗对女子的束缚中，难道不值得感恩吗？ 你的师父、师兄爱护你。你有一次练习法术伤到了自己，师父表面上冷冰冰的的，但还是为你包扎了伤口。他的指尖划过你的皮肤，很温暖，温暖得你简直想再弄伤自己一次。 师长们教导你，汉末，诸侯争权夺利，相互征伐，一时间死者过多，才会使六道轮回出现裂缝，妖鬼现世。有人因此获得了法术，以对抗妖鬼，他们被称为天师。 天师的法力是为妖鬼而生的，因此要与妖鬼战斗。天师的法力不能用于为自己争权夺利，不能伤害普通人。如果天师不克制自己，汉末的悲剧又会重演，甚至更加惨烈。 天师的使命是对抗妖鬼，一切都是为了对抗妖鬼。在一天又一天的打坐时，一次又一次练习法术时，在你幼小的双腿踏上焦黑的战场时，你都这么告诉自己。 师父说，你得足够优秀，才能上战场。 你必须足够优秀，你的法术驾轻就熟，你的德行无可挑剔，你才有机会和同门并肩战斗。八岁，当你拉着师兄的手，第一次见到向你们涌来的妖鬼时，你由衷地感到幸运，感到血液在兴奋地燃烧。 “天师是为了妖鬼而生。年龄并不是问题，当感受到天地间灵气的那一刻，天师的使命就是和妖鬼战斗到死！” “天师是这样的吗？可是……八岁……可是……我见过的天师……”潘玠喃喃地说。 正一道门人成千上万，都被称为天师，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天师主要可以分为两种，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 内门弟子都是从小培养，天赋异禀，学习高深的法术，将来可以深入罗山，与妖鬼战斗。 外门弟子来源比较复杂，有天资不够被淘汰的，有十几岁机缘巧合开始修习法术的，负责驻守地方，巡逻警戒。 普通人能见到的天师是第二类。 第二类天师素质参差不齐，对于所谓天师的使命，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正一道真正的核心，内门弟子，你，你的师兄、师父，都会为这个使命而死。因此你并不觉得八岁有什么问题，你的能力达到，就有相应的责任。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内门弟子。” “你……那你怎么会来这里，来雒城，当一个普通的天师?” 你沉默了。 你当然可以解释，之前也是这么解释的，你在颍川，受了伤。 但原因并非仅仅如此。 你要一直在雒城当一个普通的天师吗？你又将何去何从? “潘玠——” 潘玠正等着你的回答，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我们去山阴找司马欣吧” 潘玠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去山阴找司马欣，潘玠本来是应该感觉到害怕的。但是你提出这个建议的时机太过诡异，对你这句相当生硬的转折的疑惑，彻底压倒了恐惧。 “为什么?” 因为你要抓住这一丝线索，调查铃声、香气与裂缝的事。 消失的怨气，诡异的铃声，甜腻的香气，处处透露着古怪。若是人为，什么人能做到控制裂缝? 如果能打开裂缝，是不是也能关闭裂缝? 解决妖祸最根本的方法，是封闭六道轮回的裂缝，使妖鬼再也不能出现在人间。 你有一种奇怪的直觉，直觉帮助你在战场上活下来了很多次。现在直觉指引着你，去寻找一个真相。 潘玠，不能离开你的身边。但是，这种连你都没有把握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让他接触太多。 去山阴县，还能有什么理由呢？ 你想了半天，想出一个理由。 “为你报仇。” 潘玠彻底的、彻底的愣住了。 “为我……报仇?” 纱帘遮掩下，潘玠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突然就听不懂话了，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用了他全部的思维来理解，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阿雪，何至于此?” “阿雪……我怎么配你待我这样好?” 呃，有点心虚。 潘玠今天的情绪似乎过于激动了，怒伤肝，喜伤心，会不会损害他的健康? “我就是看不惯她肆意伤害你，给你留下这么大的阴影！” 阿这，不会说错话了吧? 怎么潘玠的神情——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为你去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