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京

    七月流火，气温骤降。

    傅轻歌坐在马车里用手背轻轻掀开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才走几月而已，京师无甚变化，只不过走时绿郁的树叶现下已转成火黄，扑簌簌的落了一地。

    她看了一会儿把帘子放下缩了回来，用嘴对着手哈了口气搓了搓。

    玉瑶见傅轻歌在搓手，连忙从旁边的小木箱里翻出一件披风给傅轻歌披上：“姑娘，京师比不得金陵暖和，还是要多穿些衣裳。过几日就是采选了，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病了。”

    “嗯。”傅轻歌拢了拢披风，眼睛却还是隔着车帘看着窗外。

    玉瑶见傅轻歌没回话她也不好在再多说什么，只能板直着背规矩的坐在一旁，刚等她坐好，又听得傅轻歌开口：“这离隋府还要多久。”

    听得傅轻歌问话，玉瑶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随后回道：“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傅轻歌盯着玉瑶一直到她回完话都没把眼神挪开，玉瑶被盯得心发了慌，心下犯嘀咕，小心翼翼问傅轻歌：“姑娘，可是还有什么事？”

    傅轻歌看着玉瑶，语气虽不重，但字字清晰有力：“玉瑶，进了京你可不能再唤我姑娘，要改口叫小姐了。京师不比金陵自在，不得行差踏错半步，到时进了稍有差池就能要了咱们的命，还得连累隋大人，可得时时谨记我们的身份。”

    本来平稳的马车像是压到了个小石子忽然一晃，玉瑶的身子也跟着一顿，等马车再次恢复平稳，玉瑶也跟着缓过了神。她郑重地点了下头回傅轻歌：“谢小姐提醒，玉瑶记住了。”

    在两人谈话间，马车停了下来，马车里传来了马夫的声音：“两位姑娘，隋府到了。”

    “好。”玉瑶应了声先一步走下马车，她掏出碎银给了马夫后，就在马车边抬起手等傅轻歌出来。

    傅轻歌掀开车帘，手搭在玉瑶手上小心下了车，她站在隋府外抬头看一眼隋府门匾。

    “隋府。”傅轻歌轻念出声。她恍惚了会儿神，想起了一年前和隋璋在群芳阁相遇的场景。

    彼时傅轻歌还是群芳阁里的一名舞姬，而隋璋却是京师名流嘴里那个新帝面前前途无量的大红人，年纪轻轻就被破格提拔为左都御史。

    “这隋大人才二十有三，就当了左都御史，监察百官，了不得哟，以后我们这些京官怕不是都得仰仗他的鼻息过活。”有人议论。

    一位四十多岁下巴留着胡须的中年男子被陪酒女子喂了几口暖酒，面上微醺胆子也壮，他大声说道：“你懂什么，新帝刚登基不久，前朝都被那些开国老臣把持，当然要提拔些青年才俊分散朝堂权力，正因如此隋璋这仕途才跟坐上了窜天猴似的蹭蹭往上升。我就不信，他隋璋一介寒门，还能在这京师里掀起什么浪来。”

    傅轻歌脸上蒙着轻纱在台上一边舞着，一边尖着耳朵听底下人谈话。正在这时，一声清亮刚劲的声音在台下响起。

    “在下多谢王大人赏识。只是这京师城中，天子脚下，王大人打趣隋某不打紧，要是议论圣上被有心人听去可就不好喽。”

    刚刚还在大声吹嘘的王大人拿酒的手一抖撒了自己一身，他连忙推开来帮他擦酒的女子，对着那说话之人连连作揖，作势掌自己的嘴：“哎哟隋大人，你瞧我这嘴，喝了点这罗浮春就胡言乱语口不择言，该打该打。”

    “诶，王大人这是干嘛。”隋璋连忙抓着王大人的手阻止他，又把头凑近了些，眼珠一挑小声说道：“来这群芳阁就是寻欢作乐的，有时候喝大了调侃几句同僚，隋某也常干这事儿，不打紧的。”

    听到这话王大人原本紧张的神色放松了些，他笑嘻嘻地往隋璋跟前凑：“听隋大人这么说，你也常来这群芳阁。”

    隋璋把头一侧，嘴巴一啧：“隋某无妻无子，每夜回府难免寂寞，听闻这群芳阁乃是京师最著名的吃酒场所，便偶尔来来，偶尔来来。”

    王大人在官场混迹这些年早就是千年的老狐狸了，他连忙接过隋璋的话：“那是，隋大人刚来京师不久，对群芳阁定还不熟。”王大人说着，忙朝身旁的女子使眼色。

    那女子接收到王大人的眼色，连忙端起桌上一盏酒往隋璋身边凑：“官人，来喝酒。”

    王大人顺势揽过隋璋把他往座椅处带，脸上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道：“这罗浮春乃是群芳阁最好吃的酒，吃一口陶然忘忧，吃两口身暖心热，喝三口就飘飘欲仙。”

    王大人说完几个男人笑作一团，见他们笑，隋璋也跟着笑，轻佻地揽过女人的腰喝下喂来的罗浮春。

    傅轻歌脚尖一挑转了个圈，带着身上的裙摆的铃铛跟着叮呤当啷的响，侧眼看向正下方那群官员。

    王大人李大人刘大人她都眼熟，京师遍地都是官，群芳阁能见到的官就更多了，只是这隋璋她倒是第一次见。

    隋璋穿着白衣，身形修长，仪表端正，发间插着一个普通玉簪，仰头喝酒的时候喉结滚动，还有青筋盘布在上。和身旁那些举止轻浮相貌平平的中年官员坐在一起简直鹤立鸡群，好比谪仙下凡一般。

    可惜长得再好看，也和那群常来群芳阁喝花酒的贪官污吏无甚两样，傅轻歌心想。

    乐器声由轻缓过渡到急促，傅轻歌刚准备再舞一曲，就被一人抓住了手腕。

    傅轻歌被人抓得生疼，她抬眼往旁一瞥，只见一个满脸通红大腹便便的男人猥琐的对她笑：“姑娘跳得真好看，今晚就跟了爷吧，爷保证会对你好的。”

    还没待傅轻歌出声老鸨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她拽着男人的手阻止他把傅轻歌拉走，脸上赔着笑道：“这位公子，莺歌只跳舞不卖身的。”

    男人喝了酒不知轻重，他用力一甩把老鸨甩到摔倒在地，嘴上恶狠狠道：“没听说过在这青楼里还有卖艺不卖身的，怎么，怕本大爷没银子吗？”男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甩在老鸨身上。

    傅轻歌混迹群芳阁这么久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她手缩进袖口，刚准备用暗器扎那男人之时，就听见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响起。

    “这位公子，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莺歌姑娘今晚和在下有约，怕是陪不得公子了。”

    傅轻歌随声音望去，就见刚刚喝花酒喝得正开心的隋璋站起了身来。

    胖男人看向隋璋，嘴里呸了一口：“你算哪根葱，敢和本公子抢女人。”

    还不等隋璋说话，他身后的王大人立马向前两步指着男人的鼻子喝道：“钱大有你放肆，你算是哪根葱，敢和当今左都御史隋大人抢女人。”

    钱大有是经商人士经常要巴结一些官员，他虽不认得隋璋，但却认得王大人。他被王大人吼了一声身上肥rou一颤，酒彻底醒了。

    他连忙跪下来用手掌嘴，对着隋璋求饶：“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大人你有人有大量，不跟小人计较。”

    隋璋不用开口，自会有人替他出气：“知错就好，还不快滚。”

    “小人这就滚，这就滚。”钱大有堆着一身肥rou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往外跑了。

    刚走一个钱大有又来一个隋璋，老鸨见状刚要上前阻拦就看见傅轻歌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傅轻歌的嘴角在薄纱后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语气温顺道：“莺歌等隋大人好久了。”

    隋璋身边那些官员们听见傅轻歌的话都眯着眼意味深长的笑：“没曾想隋大人今日来群芳阁是佳人有约呀，那我等就不打扰隋大人的好雅兴了。”

    “见笑见笑。”隋璋笑着，但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傅轻歌分明捕捉到了一丝厉色。

    那一夜无事发生，隋璋把床让给了傅轻歌，而他则在榻边的小圆桌旁坐了一宿，等到卯时将近隋璋才起身，走之前还在桌上留下了两个银元宝。

    老鸨见隋璋走了连忙进屋，拉着傅轻歌左看右看，焦急说道：“小姐你没事吧，那姓隋的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傅轻歌把两手摊开任老鸨检查，嘴里说着：“张姑姑放心吧，隋璋除了叫我给他倒了杯醒酒茶，什么都没做。”

    张姑姑听了放下心来，她的神色由紧张变成气恼，梗着脖子瞪着傅轻歌：“你也是乱来，敢和从未见过的男子独处一室，要是这姓隋的像别的狗官那样喜欢动手动脚，那你清白不就毁了。”

    傅轻歌拉过张姑姑甩甩她的手撒娇道：“张姑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乃武将之后，还怕他一介文臣不成。”

    张姑姑依旧冷着脸训傅轻歌：“话可不是这样说，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你要是出了事，我以后下了阴曹地府，怎么和你jiejie交代。”

    听到张姑姑提起jiejie，傅轻歌脸上的笑瞬间消弭。

    她冷脸走到圆桌旁，拿起隋璋放在桌上的银元宝打量片刻说道：“隋璋是我目前接触到官职最高的人了，为了jiejie和爹娘，我必须一试。”

    傅轻歌的爹乃开国将军战勋无数，jiejie入宫被封为辰妃，将军府一时风光无两。

    但好景不长，傅轻歌九岁那年宫里传来消息，说jiejie和侍卫私通畏罪自杀，还在她宫里搜出爹意图谋反的信件，将军府一夜之间被颠覆，满门抄斩，只有傅轻歌一人因着身子小躲在灶台后逃过一劫。

    她不会忘记那夜，将军府血流成河。而她只记着娘亲的话，小小的人死死用手捂住嘴唇，听着至亲之人的惨叫呼救声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偌大的将军府，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