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迷局[下]～
厚重的云层遮去了月轮。 无星的盛大夜幕，终于失去最后一丝光芒。 空寂的室内，紧闭的窗帘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隔了光线落入这个房间仅剩的可能性——这无疑是血族最钟爱的环境。 黑色那样浓郁，纯粹得没有丝毫杂质——分明应该是吸血鬼视物的最佳条件，千夜咎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漫无边际的漆黑，无论如何睁大眼睛，都再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 心脏像被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疼得浑身麻痹，似有暴风雪接踵而至，灌进胸口的破洞，将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冰冷。 耳畔回响着玖兰枢与一条麻远的对话，声音由小到大逐渐扩散开来，交杂着沉闷的风声与尖锐的呼啸，最后变为足以令人发狂的轰鸣，暴躁喧嚣、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击着残存的理智。 直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 千夜咎动作迟滞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走进来的玖兰枢。 视而不见地绕过呆立于厅室中央的千夜咎，玖兰枢走向窗畔，拉开窗帘，放进重新穿透云层的月光，而后转身取过放置在书桌上尚未处理的文件，兀自走向长椅，慵懒地躺下来，仿佛未曾经历过方才那令人恼火的一切，若无其事地拆开信封，取出其中的信纸开始阅览，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千夜咎一个多余的目光，全不在意随后说出的短短几个字，造成了怎样的重击—— “你可以走了。” 平缓的、漠然的、毫无感情的声音，通过鼓膜传入神经，却像重磅炸弹在脑海中爆开，伴随着震天动地的轰然巨响，使千夜咎整个大脑沦入撕心裂肺的惊惧之中。 即使拼命攥紧双手、指甲都深深扣入掌心，也压抑不住自心底升腾而起的寒意，蔓延全身的战栗根本无法克制，甚至能够听到他牙关相撞的咯咯声，在静谧的室内尤为清晰。 不知什么时候，纸张翻动的响声已经停止，玖兰枢执着书信的修长手指，此时正微微收紧，在纸张上压出数道深深的折痕。 而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手中的东西随意丢在地上，仿佛已经疲惫到极致，倦怠地闭上眼。 …… 早园琉佳静静站在玖兰枢寝室的门前，紧闭的大门如同君王的心扉，似乎永远都不会对她敞开。 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浓烈的担心与愧疚，她又想起刚才玖兰枢护在他们身前的情景，那道背影清冷孤傲，又如同山岳般强大坚实，显然是为了保护他们，才纡尊降贵，对着一名Level B躬身致歉——只是在脑海中稍微重现当时的场面，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即使内心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如果现在敲门进去，一定又会看见玖兰枢一如平常、淡然温柔的模样……这样的君王，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就在她纠结于是否应该鼓起勇气，去打扰玖兰枢这片刻安静的时候，门内突然传来君王倦懒的低语—— “不管你的话，你要一直站在那里吗，琉佳。” 玖兰枢的音色略哑，语气轻得宛如一阵微风、温和地拂过耳畔，留下浅浅的凉意，琉佳默默咬了咬嘴唇，推开门进入，行至玖兰枢身前停步，她压抑地低垂着眼，面上忧郁的表情、令人不禁心生疼惜，“关于刚才的事……我还没有接受您的训斥。” 早已料到琉佳想说的话，但玖兰枢并无向部下过多解释自身行为的意愿，原本真的准备一直不去管，等她站够了自己回去的，然而……千夜咎惊弓之鸟般躲起来避开的举动，让他不得不着手处理此事。 “想要被斥责吗……”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信件上，玖兰枢还是分神礼貌地配合着琉佳，微微叹息间，唇边露出无奈的弧度，“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枢大人是温柔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直仰慕的存在，琉佳眸光闪动，“这次也算是救了蓝堂吧……？” “只是结果恰好变成这样而已。” 当着一条麻远的面，袒护失智的部下——以玖兰枢的身份与当前的处境来说，这件事不算难，但也绝对称不上简单，然而此刻他言简意赅的回答，却显得此事完全无足轻重，轻描淡写的语气里，甚至有种不愿多谈、一笔带过的意味。 琉佳微微蹙起了眉，眉眼间浓重的担忧清晰可见——即使想要深究，面对玖兰枢不容置喙的口吻，也只得作罢。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那位危险的大人，真的在这里吗？” 听见这句话，玖兰枢的目光终于落在琉佳身上，却只是短暂的淡淡一瞥，就像他回答的语气一样满不在意，“嗯。” 琉佳却似乎因此意识到很可怕的事实，声音都细细颤抖起来，“……如果您受到威胁，请务必告知我们！” 她一边说着，一边关切地又上前两步，臣服地跪在玖兰枢身边，握住他放在身侧的手，恳切道：“我会竭尽全力……” 话语尚未说完，便被玖兰枢的一声轻笑打断，“那么害怕他啊，声音都在发抖呢。” 温和的语气，却残酷地提醒着她，面对强大的纯血种、根本不是对手的现实，琉佳一时失落地怔在原地。 不知是好心安抚她的手足无措，还是有别的原因，玖兰枢的声音明显变得柔软，“放心吧，他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而后他轻轻挣开被握住的手，拍了拍琉佳的肩膀，无言地表达逐客之意。 最后安静看了玖兰枢片刻，琉佳站起来、转身欲走，却不慎踩到地上的纸张。她停下脚步，俯身捡起几封被君王随意丢落在地的信件，走回去递还给他，“总觉得您最近没有什么精神呢。” “谢谢。”顺手接过递来的纸张，玖兰枢温和地致谢。 今夜的君王似乎满身倦意，看完的信件都没有好好地收起来，意识到这一点时，琉佳改变了离开的想法—— 玖兰枢无动于衷、任凭琉佳逾越地覆在他身上，即使是居高临下的姿势，那始终凝望着他、极为忧伤的目光，也蕴含着难以忽视的臣服。 “枢大人……”琉佳一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手毫不犹豫地刺破脖颈细嫩的皮肤，“如果我的血能够成为您的养料……” 鲜血滴落在玖兰枢颊侧时，他抬起手安慰般地轻轻抚过少女的脸颊，暧昧的动作惹来对方羞怯的瑟缩，“够了，琉佳。”直到这个时候，他平缓温和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不容拒绝的命令，“不用担心，我很好。” “……是。” 慑服于君王迫人的威压，即使非常失望，早园琉佳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 千夜咎并不像玖兰枢那样，纯粹地厌恶着纯血种的身份，虽然他曾经也的确真切地憎恨过这个血统，但在遇见玖兰枢之后，他开始认为能够生为纯血种，是三生有幸。 纯血种的身份，不止让千夜咎遇见玖兰枢，还给了他守护玖兰枢的资格。 纯血种是血族的神祇、至高无上的存在，觊觎纯血种的血液，是触犯禁忌的，猎杀纯血种的凶手，会被整个血族列为头号敌人、任何人都不得对其施以援手——不论私下如何，在表面上，血族自古传承的法则，极其偏向于纯血种，因为纯血种对于血族的意义，就像猎人武器对于人类，是保证强大、不受欺辱不可或缺的力量。 宽容的权限、压倒性的强大力量，除此之外，还有曾为王族的玖兰姓氏，以及一条麻远出于自身利益的纵容——这些便捷的筹码，让千夜咎可以不必与对玖兰枢不利的存在辛苦周旋，直接杀掉即可，且几乎无人胆敢追究他的责任，即使积怨深重、到了不得不举族弹劾他的地步，明面上的处罚也最多是永久监禁，没有人能光明正大地处死他。 这些年，千夜咎所有的随心所欲、藐视法则、肆无忌惮、任意妄为，都是为了将玖兰枢捧为为民除害众望所归的英雄、血族当之无愧的君王，让他能够稍微轻松地建立理想中的崭新秩序。 然而如今……这样的计划几乎被全盘推翻。 虽然众人皆知千夜咎与玖兰枢不合，不会轻易相信一条麻远口中的“包庇”，但玖兰枢并没有当众给出明确的否认，也是既定的事实，千夜咎的名声着实臭不可闻，玖兰枢这么做，无疑将置身于风口浪尖，再经过一条麻远的煽风点火，肯定会面临无数的猜疑，他亲自在黑主学园里推行的和平共存不再可信，长久以来有口皆碑的美誉，也会遭到不良的影响。 千夜咎不敢想象，如果被夜间部其他人证实，他的确与玖兰枢在一起，玖兰枢会被怎样议论，于是回过神察觉到门外的琉佳时，他下意识地迅速避开，事已至此，仍然试图粉饰太平。 此时此刻，在早园琉佳离开后重新出现在室内的千夜咎，正站在玖兰枢身边，垂眸怔怔地看着他。 原本就是千夜咎单方面决定的守护，一切的罪孽、报应、恶果，都是由千夜咎承受，与玖兰枢毫无关系，然而现在，玖兰枢却主动牵扯进来——没想到，这也可以是不择手段实现私愿的报应。 他茫然的目光跟随着月华的足迹，一点一点地勾勒着躺在长椅上的君王，他看着玖兰枢丢下手中的信件，站起身，视而不见地径自绕过他，准备去清洗脸颊上因干涸而不适的血渍。 ——然后在玖兰枢经过他身边时，强行、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没有去看玖兰枢冰冷漠然的神色，千夜咎仍然保持低头的姿势，似乎还未从噩梦中清醒、肢体行动迟缓，呼吸困难，说话也艰涩缓慢、几乎就要一字一顿，“……为什么……放我离开？不怕我……报复你吗？” 如今看来，自从进入黑主学园，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是他自以为是、实则是在为玖兰枢添麻烦——伤害优姬让他生气，身受重伤让他费力治疗，不够强大、束手束脚，只能躲在他的寝室，在一条麻远那样无礼地冒犯他时，不能出面护着他，甚至连那几个Level B都不如。 一条麻远利用千夜咎发难，玖兰枢分明有一万种应对的方法，然而千夜咎没等到“不知道不清楚”，没等到“袭击未遂逃跑行踪不明”，却等到一句“的确在这里”、对包庇之说的毫不否认，以及—— 在听到玖兰枢那句轻描淡写的“你可以走了”之前，千夜咎还心存侥幸、等着玖兰枢在夜间部众人面前对他公开处罚，以行动彻底否定所有人的猜疑，证明玖兰枢比元老院更加可靠、值得信赖，证明血族社会能够稳定运行，玖兰枢功不可没。 但玖兰枢偏偏…… 什么都不做，就随手放走一名危险的纯血种，当然不是因为玖兰枢天真地认为，可以完全掌控脱离他束缚的纯血种——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 怒火姗姗来迟，却顷刻间高涨至燎原之势，“为什么不回答？要我亲自揭露你的目的吗？”千夜咎转过脸，看着从始至终都默然无声的玖兰枢，陡然挑起讥诮的笑，“很好，既然如此……” ——“你留我在这里，比起顾虑我落在元老院手里会对你不利，更是因为担心我再遇到危险，你当着一条麻远的面，承认包庇于我，是让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暗杀我，说什么要处置我……你从一开始，就想放过我吧，我是你的敌人也好，我离开也好，回头报复你也好，都与你无关，你就只是想……保护我——” “玖兰枢，你说，是不是？！” ——即使是在当年决裂的时候，千夜咎都从未以这样冷厉的口吻，唤过玖兰枢的全名。然而此时此刻，仿佛与这个人结下了累世的不共戴天之仇，他完全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奈何他滔天的怒火，并未能够干扰到尊贵的君王，只让他自己如同跳梁小丑。 任凭千夜咎如何疯狂，玖兰枢始终无动于衷，语气平淡漠然、毫无起伏地说：“是你想多了。” 就像一道冰封的咒语，话音刚落，便造就了长久的沉默。 ——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吗……连一句‘只是结果恰好变成这样而已’都懒得说吗，呵……”千夜咎刺耳地哂笑，语气充斥着戾气，尖锐地嘲讽道，“看来你真的没有什么精神呢，不如我来帮你提提神？”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粗暴地咬破自己的手腕，而后狠狠地扯过玖兰枢，将口中含着的血液——全数哺喂进对方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