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邪孽：离别/自杀/不洁暗示

    你父亲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风把窗帘吹得呼呼响，你父亲的车子被查收，连家里的灯油都宣布告罄，你乳母某一天忽然闯进你屋里，你看见她的脸上是蜡黄的褶皱在不断萎缩，让你想起被泡皱的尸体。

    她给你了一张船票，接着像放手了烫手山芋一样惊慌离开，那船票被折得像废纸，你看了一会又回头，发现路辰正靠着门看你，你看见他眼睛里带着一种难掩的不舍，忽然意识到离别的将近。

    他送你送到了港口，他的圣诞蔷薇未开之前便全部枯萎，他葬下了它们，在你母亲的衣冠冢旁，而你父亲始终没有出面，包括你走的时候，此时正挂起大片的风，借着风便能把满街的横幅看得清晰，还有落了一地没人敢捡的鸡毛，轮船像一头黑色的巨鲸，又冰冷得似怪物，人头挤满了怪物的内脏，你站在链接船和地面的楼梯上，犹如鸟的停驻，海风吹得越来越大，像他曾描述的他家乡的风，你恍然间回头。

    那时候他第一次对你那样毫无顾忌地笑，你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他依旧穿着那身在内衬里缝了三十针的格子风衣，那件他曾用来裹住你脸泛着红晕服侍你的围巾，他淡色的，犹如你在巷子里偶然看见的树影，像你走过的小道里的每一片落叶，如今都归于一处。

    那个时代特有永不停息的风铃声和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色彩夸张的行书，他站在阴影的角落对这些视而不见，他的眼睛绿得溢出，一直，一直，仿佛要延伸到天际，他一直看着远方犹如被刀雕塑的墨黑的山川，他不和谐的灵魂，脖颈上永不消退的疤痕，在那一刻也显得寂静而非可怖。

    他笑着，往后你在这个总也满是虚伪般麦克风杂音一样刺耳笑声的世界再难看到那样疲惫又真诚的笑，下意识的，无法抑制的，不带任何被裹挟而来的情绪，没有被推崇的高尚情感，风声一样，骤然而起。

    你再也无法形容出那样伴着蝉鸣的下午和他浅眯起眼的笑，像再也遇不到的一只猫好奇的尾巴，像你在花园里鼻尖停留的蝴蝶，风声，再次吹散了那院子里不曾开放的梨花，他的脸模糊在头顶忽然驶过的飞机投下的阴影里，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梨花在不属于他的季节里开放，你在船上远望，仿佛最后的追逐。

    路辰第一次来到这个府邸时，甚至带什么花都没想好。

    他只知道他这个所谓未来丈夫的女儿喜欢花，便在路上匆忙地在小贩手里买了一束开得还不错的梨花，跟着那个对浑身打量他的老管事进了屋。

    他已然记不清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感觉，此时你远渡大洋，与这里相隔万里，他收拾着你的画具和送的礼物，你以前常用的黑伞现在成为了他的，他想着之前的日子，一遍一遍地打扫着院子里的落花，和从前的任何日子毫无区别。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你越来越在乎，一开始只是觉得同龄，带着几分同感，后来他知道了你的脾性，习惯了你的恶意和情欲，他不可否认他曾经害怕见到你，你的触碰不似你父亲，犹如烈火，痛苦又叫人着迷。

    他在无数个迷茫的夜晚想着你，你充满恶意，却是整个府邸对他最好的人，你不会轻易羞辱他，你对他是平等的，即使你对待他如同一个普通的情人，他却依旧因为你偶尔的特殊对待感到一种被爱的错觉，他没有接触过爱，也没人对他很好过，自从他父亲出意外死去，他母亲全然不管他专心拉她的客，只是每天提供生活费叫他自己解决，他攒了钱在外租了房子，但有时依旧替她打杂，他看见她的客人看着他的脸不怀好意地笑，在夜色里扭曲得可怖，而他的母亲只是看了他一眼，说，他化妆会更漂亮。

    在这个窗户都修着柱子的犹如笼子地方，他像跌入谷底的罪人，对那垂下的摇摇欲坠的蜘蛛丝可悲地爱上。

    他又想起那时你某一次在紫藤花下作画，你不常到那个由无数淡紫色花瓣交织的走廊里，因为你会想到自缢的母亲，你年幼时常常因为仅仅只是看到那个角落，就捂着嘴扭曲地干呕，那次是他看见你仅有的几次到那下面作画，他二十二岁，你二十一岁，你克服了童年的创伤，在你母亲过世的第七个祭日，你轻声说母亲不喜欢疼痛，是会因为太疼而放弃剧院演出的机会的那种人，她被娇惯得过分，连去死时都穿着她娘家给她准备的白袜子。路辰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她是个演员？是啊，一个演员，只不过在嫁进这里后也只能演给政客看了。你轻描淡写地说着，点起了一根烟。

    夏天的时候街道传来悠扬的琴声，你在澄清的长空下说这里是你母亲自杀的地方，那时候你才几岁多，在后院里奔跑时撞到她死不瞑目的尸体，脚摇晃着就像垂下的藤蔓，她死得安静又满是怨恨，因为她的死，你父亲的一桩大事没干成，导致他直到现在也再也拿不到更高的职位，只能当个游说的清客，没能站位，而这竟然是救了你父亲，让他在塔楼里苟延残喘，命令路辰来服侍他。

    路辰记得他第一次服侍的情形，那时一个据说是特务的女孩刚被打死，他不曾与那人相识，只是在偶尔出行时，远远望见那女孩穿着一件洋氅缝厚厚的袄，一张红润的小圆脸羞涩地笑，下午她被指控要逃跑在巷子里被几个人用枪托打死，她一直抱着那件棉袄，因为太用力棉花嵌进了她的肋骨，当他知道这个消息，她已经被拖到河边，尸体被剁成rou沫装在桶里。

    他登上阳台，正看见人们把她的尸体一勺一勺挖出来倒进河里，那rou球犹如洋人用的浴球那样在水中冒出一股恶臭的气味，旋转几周又沉下，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随着冰冷的河水不断向前奔流，一种莫名的预感从他心里升起，她感到眼眶有些酸涩，只是关上窗没有言语，而女孩的母亲没有收到寄来的棉袄，而是在河的下游，在无边的碎rou浮渣中找到她女儿的首饰，上面的裂缝开满散发臭气的蓝紫色无名小花。

    第二天他被仆人传口信晚上到主室等你父亲，于是他一整天都徘徊在后院里，或是望着你不在的画廊发呆，他感到惘然又绝望，在日落无边无际的钟声响起时踏上了他从未来过的通向主室的阶梯，你父亲因为某种恐惧每日睡在有十个哨兵把守的塔楼里。

    他抬起头，那模仿西式的长无尽头的黑色扶梯犹如一圈一圈的年轮缠绕而上，无数先人珍贵画像的仿品足以以假乱真，从高处一直垂到地面，很多年后他会在这里看见抹了油彩的尸体衣衫褴褛地在高空不断旋转，直至腐烂。

    他用柚子水[4]沐浴完还带着香露味，沉默又忐忑地平躺在床上，此时花已落了大半，你父亲不再喜欢杏花，外面的人也不愿看杏叶，仆人们正低声商量明年该改种怎样的花，眼神带着惶恐。

    他的身体在月光下被照得惨白，他平躺在床上，蓄起的金色长发凌乱地铺了满床，rutou挺立，敞开着就似一个拥抱，他苍白地笑着，仿佛在等待受刑的人，那月光像水痕布满他整个身躯，如同引诱，又仿佛是他绝望的泥沼。

    夜里清凉的风顺着被褥的缝隙溜进腿间带来痒意，他感到胸腔里心脏闷闷地阵痛，几乎让他干呕，房间里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高悬的帷幕笼在眼前，就在这般时刻，他又想起你在篱笆旁毫无阴霾的笑容和你倾向他的伞，而门前的风铃忽然响起，他认命般闭上了眼。

    他清晨下楼的时候有些踉跄，当他陷进柔软的床里时，他感到自己体内像有个洞一直有风穿过，就像他刚被用订书机钉出的耳洞，痛得他恍惚。

    另一个你父亲的情人看向他，看见他比之前熟练很多地脱着丝袜，内里的大腿满是被施暴的淤青和烫伤，问，你想逃吗？

    路辰没有回答，只是莫名看向了窗外，窗外只有一棵半枯的树，上面挂着一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茧的残骸，他想象着那艳丽的翅膀从中钻出，带着黏液和摇晃的姿态，犹如一朵大丽花在灰白破碎的茧里柔软地展翅，它吞噬了幼虫的所有圆润的蛄蛹着寻找食物的躯体，美丽又残忍，歇息在树枝上，却忽然看向他，他的模样印在密密麻麻的复眼里，他却只是移开了眼。

    他在长久的静默中，站在镜子面前，慢慢地，戴上了你父亲送给他的，红色流苏耳坠，一直垂到他锁骨，像旖旎的血流。